第二十回 甄宝玉送还贾宝玉，绛珠草恩结返仙苑 (1 / 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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甄宝玉送还贾宝玉，绛珠草恩结返仙苑

运河边的码头历来是商旅行客集散之地，久而久之便形成兴旺的集镇。除了一应茶馆，客栈，货行，酒店，镖局，也少不了有寺庙道观。行人出门在外，往往进去求个平安香火，吉利顺昌。这一日甄宝玉因采买一批货物到了刘家集，泊至码头，船家上去置备些柴米菜蔬，甄宝玉也趁便上岸走走。闲逛一时，因望见坡上高处有一座寺庙，便随着人流一路走上来。方近山门，便觉得有人暗中指指点点议论与他，待进了寺中拈香已毕，正四下闲看张望，突然一个黑脸胖和尚迎面拦住他道：“施主可是在找人？”甄宝玉早风闻贾宝玉走失之事，心中不免一动，问道：“此话怎讲？”胖和尚道：“这庙里有一个人与你生得一模一样，因此大家甚是好奇，我就特来一问。”甄宝玉道：“这倒有趣。你带我去看看如何？”那胖和尚领着甄宝玉往偏院里走，一边道：“这人来了也有几年，当初也不知怎么就到了庙里，穿的破破烂烂，饿得面黄肌瘦，活像个叫花子。因瞧着可怜，给了一个窝头，谁知他又不肯走。后来发现他倒写得一手好字，就留下来帮庙里抄经。时间长了，集上也有人找他帮写书信。书信倒写的清楚，可问起自家身世，却糊里糊涂，连自个儿的姓名也不记得。平时要么不说话，说起来尽是胡言乱语谁也听不懂，因此都叫他“痴和尚”。我们平常猜测，大约是个大家公子，因什么缘故得了疯病，乱跑出来的。只是不知姓名籍贯，又如何帮他寻去。”

一面说，一面进了一间小屋，屋里支着张大木板权作桌面，一个人正坐在那儿写字。胖和尚叫道：“你来看看这是谁？”那人头发蓬乱，穿件破旧僧衣，抬头看了看甄宝玉，面无表情又低头抄经。甄宝玉细细打量一番，问道：“你可是贾府的宝玉？”那人听闻“宝玉”二字，忽然扔了笔叫道：“哪里来的什么宝，什么玉，都是编出来骗人的，快扔了罢！去大青山底下找妹妹去。”一时又嚷道：“快拿果子来，老太太等着呢，看妹妹放风筝去……”甄宝玉问：“还记得有个叫云儿的表妹么？”那人也不理他，只管乱嚷嚷，胖和尚忙劝住：“不说了，不说了，快写经，写经。”一边摁着他坐下。甄宝玉道：“倒像是一个走失的世交兄弟，待我再问他一问。”胖和尚先走了，甄宝玉寻张椅子对面坐下，慢慢道：“我且说个故事你听。那日与家母去庙里烧香，回程时船至江心竟捞出个人来，谁知还救活了。因见她无依无靠，遂带回家中调养。原来是个年轻媳妇，她说半年前丈夫病亡，本是跟着任满回乡的公公婆婆回老家，谁知半夜里船上上了强盗，家人俱被杀死，她不愿落入贼手，就跳了江。算起来竟漂了百里之遥，真是命大。后来彼此通了姓名，才知道原是世交亲友，姓史闺名湘云的，当初在你府上也住过，你可记得起来？——如今蒙她不弃，倒做了拙荆。”那人却仍是呆呆的，也不言语，过一会儿拿起笔就纸上龙飞凤舞一番。甄宝玉看时，大概认得出“烹茶冰渐沸，煮酒叶难烧”，又“石楼闲睡鹤，锦瀱暖亲猫”两句，忽然想起湘云曾讲从前在贾府逢下雪会诗，众人联句之事，还将记得的句子抄给他看，当中便有这两句。甄宝玉心下明白，自当是贾宝玉无疑。于是又问：“还记得你的林妹妹不？”贾宝玉却笑嘻嘻道：“吃酒去了。点上灯笼，小心路滑。”复又提笔抄经。甄宝玉见这贾宝玉还是三魂出窍，六魄不归，糊里糊涂不省人事，只得先出去找了庙里的主持，只道原是世家亲友走失的旧识，如今既然遇见了，自当送还。且谢过众人容留之恩，又向庙里捐了些香火银子。那主持倒最慈悲不过，临走时还摘下一串念珠戴到贾宝玉手上。

甄宝玉先托了同伴将货物送回家中，自己便雇辆车，带了贾宝玉同行同止，寻至贾家门上。彼时贾政全家住在黛玉置下的宅院内，当初贾政因被抄家革职，很是心灰气冷，意志消沉，次后想起自幼读过的许多圣人之言，倒自己解了，一心一意做起隐公来。只是家中虽有田亩，无奈贾政素来不理这些俗务，不善经营，王夫人又病着，倒亏了李纨一力支撑，竟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安顿得条理分明，井然有序。李婶已逝，李琦远嫁，李纹本和夫君在城里做点小本生意，谁知街坊失火，殃及四邻，李纹全家资财尽付祝融，一时之间竟无处安身。李纨得知遂禀过贾政王夫人，接了他二人家中来住。那李纹的夫婿倒是温厚持重，聪明能干，帮着李纨一起料理家事。再加上黛玉陆续送来的银两，又置了些田亩地产，这些年家计已颇有起色。

这时突然见甄宝玉将贾宝玉送回，阖家真是惊喜万分。王夫人先抱着宝玉大哭一场。贾政等人致谢不迭，不免摆酒款待甄宝玉。席间听得湘云故事，先喟叹不已，复又祝他二人伉俪和谐白头到老。李纨命备了礼物相送，并邀他夫妇二人异日同访。甄宝玉盘桓两日，方才告辞回家。

李纨派人送信给黛玉，黛玉闻知，欢喜不尽。因听说贾宝玉仍是神智不清，当即将床头所悬之玉解下，交来人带回。谁知贾宝玉见了那玉，目光炯开，摩挲半日，竟然神归魄回，登时清醒过来。贾宝玉道当日在院中乱走，却遇见一个癞头和尚，教他唱什么歌子，又教跟着他走。也不知走了多久，是何方向，也不知饥渴劳累。后来到了一处门外，癞头和尚嘱咐他别乱跑，自会有人来找，便消失不见。其余却都不记得了。王夫人已是不知念了几千几万句佛，又忙忙的点起香烛谢菩萨去了。一时家中叙话，方细细告知贾宝玉这些年家中情形，并其它各人去处。贾宝玉此刻方知贾赦贾珍俱已亡故，贾蓉期满得释，倒在那边寻了个差事，将媳妇也接了去。贾琏倒回来了，如今在刘姥姥那边住着。贾政并告诉宝玉，家中且为贾兰请了先生课读，预备明年下场应试。诸般等等。

这一日，忽然薛姨妈坐车来了。她姊妹二人也有数月不见，自然分外亲热。薛姨妈先说些家中情形，又开了两间铺面，薛蝌倒日夜忙碌，岫烟又添一子，宝钗如今已是北静王侧妃，且有孕在身，宝琴随夫婿去了外任。复又说到原是王妃所托，依着黛玉的意思，倒要定个日子好行大礼。王夫人倒踌躇道：“虽说宝玉回来了，也无大碍，可是家里头如今的情形，岂不是太委屈了姑娘。”薛姨妈道：“王妃原也有这般顾虑，意思要多备些嫁妆，收拾齐全才好。谁知林姑娘倒坚辞不受，说是只要有宝玉在便心无所求，情愿荆钗布衣，粗茶淡饭，扫地执帚，孝敬公婆。只这一番孝心也当真难得。”薛姨妈一时又道：“林姑娘还说了，千万不可铺排张扬，徒费人物，倒是一家子和和睦睦，长长久久过得日子才好。”王夫人等无不点头称赞。一时商议安排起来。至那日，黛玉与王妃宝钗依依惜别，轻车小轿离了北静王府，出城之后走到贾家邻近庄上方换了花轿。因紫娟许了王爷的亲随，雪雁指与王府一名小厮，皆已成亲不便跟随，故而只带了一个小丫头随行而已。

至晚间，诸事成礼，外客散尽，各人皆回房歇息，洞房内只剩下宝玉黛玉二人相对而坐。黛玉道：“那一日，却做了一个梦，梦见自己坐一条船上，忽然跳上一条大鱼来，文采煌煌十分好看。因命人放回水中，那大鱼入水，却掀起斗大的浪头，竟将我卷进去，悠悠然不知飞向何方。正张惶间，又觉得自己是在一处园子里，奇花异草，香氛骀荡。四顾无人，倒有个跛足道人慢慢走来。那道人样貌丑陋，却眉目慈善，走至跟前，掣出个亮晶晶琉璃瓶子，围着我洒了一圈水。那水竟像有仙气似的，从脚底直冲头顶，顿时觉得耳目清明，通体舒泰，大约服食仙丹也不过如此吧。正待发问，那道人却又将一个小包交入我的手中，一眨眼不见了。方要打开小包，却一时之间醒过来。偏那日，琴儿就来将这个玉交于我，你说奇也不奇？”宝玉道：“我也做过一个梦，梦见在一间大殿里跟着许多人排班叩拜，心中好生不耐烦，遂悄悄走至外面。不知怎的走到一个园子里，看见前面亭子里有两个女孩儿在下棋，还未走近，她俩却自顾起身去了。后来又瞧见那边水阁里有几个人在说话儿，恍恍惚惚像是平儿，鸳鸯，袭人似的，一霎时又全不见了。我心里慌慌张张的就想到处找妹妹，却走来走去总也找不到，倒瞧见前面石头台阶上坐着一个癞头和尚。因嫌他气味难闻，不欲走近，谁知他却大声呵斥：蠢货，还在此作甚！登时觉得自己当真是蠢笨无比，奇臭难耐，忙掉头就跑。却跑到一大堆石头中间，前面一个红发碧眼喷火冒气的怪物，手持长枪挡住去路，也不言语，举枪就刺，吓得我转身又跑。一边跑一边想，若是被这厮一枪刺死，就再也见不到妹妹了。脚下却不知怎的一滑，一下子跌倒，竟好像掉在一个无底洞窟里似的，几千几万丈地掉下去。骇极了，一时大叫妹妹救我，妹妹救我！谁知倒把自己喊醒了，却是袭人在旁边。过后我还写了一首诗，誊好了，想等妹妹来时讲与你听。谁知这一病，竟全忘了，半个字也不记得。那些诗稿自然早被抄了去，再也无处可寻。”黛玉道：“当日紫娟去王府的时候，因想着不久当归，只带了些常用之物。后来咱们府里出事，留下的东西自然也丢了。别的还罢，倒是那两块诗帕再不能有……”宝玉忙问：“什么诗帕？”黛玉方想起此乃闺阁私藏之物，本来未教宝玉看过，竟是一时说漏了嘴。登时颊上发烧，低头不语。宝玉见此情形，却有所悟，凑近道：“难不成我当日送给妹妹的两块旧帕子，妹妹竟在上头题了诗？”黛玉只得嗔他一眼，仍低头道：“我也忘了。”宝玉拍手道：“这个无妨，回头再找两块帕子来，妹妹仍旧写上，就好了。”黛玉道：“哪里就好了，真是个呆子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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